在接下来这几天里，甄颜发挥出自己的专长，对河工机械上上下下进行了一场深入而广泛的采访。被采访的对象里，有即将退休的老师傅，也有毕业几年的大学生。有最基层的铆焊工人，也有研发系统的技术专家。而且甄颜还做了一个调查表，以了解员工对这场收购的认可度。几乎全体员工都参与了这项调查。

  尽管采访对象如此丰富，但让甄颜感到失望的是，采访的结果并无新意。人们纷纷表达出了对河工机械未来的向往，也相信在跨国企业本杰明强大的整合能力下，河工机械将会有一个光明的未来。

  此次改进行动中，本杰明集团从在泰国的工厂里派出了焊接专家，来提升河工机械的焊接质量。从在日本的工厂里派出了油缸专家，对河工机械进行油缸工艺改进。从国内其他工厂派来了供应链专家，来对河工机械整个生产系统来进行优化整合……

  就是甄颜在的这几天里，河工机械的面貌发生了肉眼可见的变化。而这样的改变，仅仅依靠曾经的国有企业河工机械自己是很难完成的。

  因为对河工机械而言，这样的管理理念、这样的管理方式，是他们之前见说未见、闻所未闻的。

  甄颜由此不难想到，面对这种断层式的差距，让没有跨国企业助力的国有企业怎么办，让夹缝中生存的非公有制企业怎么办。

  这种差距之大，让甄颜一度感到有些悲观甚至是绝望。正是看到了这些差距之后，她以为我们的国有企业、非公有制企业要追赶上这些发达国家的跨国企业几乎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由此推出宏观经济的发展状况，我们追赶上欧美发达国家，在当时看来，也是一件难于登天的事情。

  通过广泛的采访，甄颜认识到，要写好这起收购案并不难，有很多点可以挖，也有很多素材可以写。人们对被收购前的生活深恶痛绝，对收购后的生活充满希望。

  按照这种表述方式写出来不仅是是本杰明集团所喜闻乐见的，也是国内相当一部分受众想看到的。但甄颜却觉得很是别扭，大抵是因为他知道了这场收购案背后不为人知的内幕。

  其实，作为一名职业记者，甄颜想去挖更深的内幕。她试图通过采访原来河工机械的一些高管来探明真相，但实际让人大失所望。好像串通好似的，有些人根本就不接受采访。而有些人即使接受采访，但也只是说了一些不痛不痒，甚至是冠冕堂皇的话。若往深里问，甄颜觉得能够问出想要的答案。但她终究是宣传放弃了。因为一旦这样做，就会引起本杰明的怀疑。

  对于河工机械最后一位访谈对象，甄颜起初觉得并没什么不同，她已经定好了下午五点回北京的飞机。在开始做采访前，她只想早早结束去机场候机。在这里已经待了五天时间，她已经很想念在北京的那帮姐妹了。

  在去的路上，小曾介绍道：“这个人叫付振杨，今年已经70多岁了。他是河工机械研究所的所长、总工程师，也曾经担任过河工机械厂的厂长，一生未娶，几乎把一切都奉献给了河工机械。”

  根据河工机械提供的材料，甄颜提前对付振杨做了了解，但材料里并没有写他的家庭情况。听小曾这么一说，让甄颜肃然起敬起来。

  “很荣幸可成为甄小姐最后一个采访对象，我叫付振杨，是河工机械的总工程师，不过这个头衔，很快就将成为过去式了。”

  这样的开场白，引起了甄颜浓厚的兴趣，职业的敏感告诉她，这将是一个有故事的人。

  付振杨站起来，要和甄颜握手，甄颜看到，付工的身高足有一米八五，尽管头发花白，但精神矍铄。讲起话来更是掷地有声，仿佛胸膛中有一股蓬勃的力量。特别是那只正握着的大手，温暖而有力。

  甄颜说道：“早闻付老大名，您是享受国务院津贴的专家，是这样的领域的权威，所以才把您作为最后的重头戏。”这是甄颜的临场发挥，她希望付振杨能够信服。

  双方落了座，付振杨说道：“不敢当，不敢当。”他指着自己的脑袋说道：“这里呀，跟不上时代喽。特别是跨国公司本杰明集团进来之后，他们要技术有技术，要管理有管理，我不能成为阻碍河工机械的拦路虎，所以只好退休了。”

  通过这几日的采访，甄颜要问的问题几乎是程式化的，比如，你在河工机械具体做什么样的工作？你对本杰明收购河工机械后有怎样的期待？你的工作将发生怎样的变化？你最期待本杰明给河工机械带来哪方面的变化……

  但对于付振杨，进行这样程式化的采访，肯定是不合适的，也是不专业的。甄颜知道，对这种一位睿智的老者，他想说的，肯定会一字不漏地娓娓道来；而他不想说的，任甄颜有天大的本事，也问不出一个字来。索性，甄颜就做好了“闲聊”的准备。但在闲聊之前，甄颜想玩一个“花招”。

  甄颜说道：“现在已经是二十一世纪了，我们的改革开放取得了丰硕成果，国内市场总值达到了世界第六。而且我们几经波折，已经迹象说明在今年年底我们就能加入WTO。中国，成为了跨国资本投资的沃土，我们在去年甚至取代美国成为了全球最大的国外直接投资目的国。对这些，您有什么看法？”

  甄颜的话，让付振杨脸上有一丝不易被察觉的笑，他说道：“小颜，你这一开始就把话题开得很大。在这小城清阳，对这种一个宏大的题目，对于我这个不闻窗外事，搞了一辈子工程机械的人，我很难回答，也没能力回答。和你采访的其他人一样，我也想讲讲发生在我身上的故事。”

  甄颜不好意思地说道：“付老，是我说得唐突了。今天，在您面前，我愿意做一个诚心的聆听者。”说着，甄颜把录音笔关了，也把笔记本合了起来。

  甄颜如此这般，让付振杨颇为受用。他说道：“我是1933年生人，今年已经68了。说起来，这已经是很久远的事情了，我小的时候，咱们国家，常年战争，积贫积弱。家父曾是江浙一代的实业家，少时跟他，不仅游览了祖国的大江南北，也曾去欧美诸国考察。我们的祖国和欧美这些国家的巨大差异，在我心底里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导致我们的祖国落后的，是列强，也是我们自己。

  我对党派不感兴趣，对战争也不感兴趣。那时就想一件事：实业救国。但是，对于实业，学什么、做什么？家父是做纺织厂的，他想让我学习欧美国家先进的纺织技术。在那时，我却有了自己的想法，几十万年前，当一群猴子把树枝磨尖，把石头磨利时，已经被定义为人。而今几十万年过去了，我们做的，不过是把木棍变成了铁锹，把石头变成了冷兵器。我们的生产工具并没发生根本性的改变。

  而这一切，在第一次工业革命之后发生了变化，19世纪初，随着蒸汽机的发明，在欧洲出现了以蒸汽机驱动的挖掘机、压路机和起重机，而内燃机和电机的发明，更是加速了工程机械的发展。工程机械的出现，大幅度的提升了生产建设效率。

  建国后，我们一家人在香港定居。18岁时，在家父资助下，我去美国留学，学的就是机械设计。在国外学了4年。毕业那一年是1955年，也是钱学森钱老几经周折，成功回国那一年。钱老回国，给我们这些在外的留学生带来了很大震动。我们这些人也是一腔热血，想回到祖国，用所学参与新中国的建设。我们这些人回国，比钱老容易得多。而我家在香港，想回国更容易。但我不想留在香港，我强烈感受到祖国大陆在召唤着我。”说这些话时，付振杨双眼发光、情绪激动。

  “新中国刚刚成立时，真的是一穷二百。在这九百六十多万平方的广袤土地上，我们甚至没有一家成规模的工程机械制造企业，只有几家作坊式的修理厂。整个中国的工业化体系几乎为零。

  刚从国外回来的时候，我在北京工作，甚至，还受到过周总理的接见。政府对我们这些从国外留学回来的人很看重。我在建筑工程部工作了几年。后来，搞大三线建设，我就响应党和政府的号召，从北京千里迢迢来到了清阳这一个地区建河工机械厂，这一干，就用去了大半生的时间。

  关于河工机械，我全程参与了规划建设，对于这里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是很熟悉。我见证过河工机械在计划经济时代的辉煌，也亲眼目睹了他在市场经济时代的没落。河工机械的辉煌是历史使然，河工机械的没落，我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比起很多举步维艰的国有大厂来，能够被跨国企业本杰明收购，可以说，这是河工机械最好的归宿了。也是对几千名在岗的、待岗的、下岗的职工一个好的交代。

  但是，在中国，不止一个河工机械。整个工程机械包括十八大类产品，有上百家上规模的企业。在历史的大潮中，几乎每一家公司都经历着河工机械这样的故事。在国有企业改革中，工程机械类的企业是拖了国家后腿的。所以，国家也急切地希望，依靠市场的力量，甚至让跨国资本去参加了，来使这个行业兴盛起来。但是，小颜，你想过没有，如果在工程机械这个行业，跨国资本慢慢的变多，最后会怎么样？”

  这样的问题并不能难住甄颜，她说道：“在当前企业经营模式下，谁的资本占比大，谁的控制力就会越强。”

  付振杨说道：“工程机械类企业，不同于别的行业。先不说在军事领域的价值，国家挖矿修桥，离不开工程机械。甚至老百姓盖屋耕田，也离不开工程机械。它是国家建设最直接的参与者，是一个国家的钢铁脊梁。小颜，你不妨想想看，如果我们这个钢铁脊梁被国外资本把持着，那我们还能直得起来么！”

  “这……”甄颜想解释什么，付振杨示意她不要说话，付振杨继续说道：“你那篇《狂想曲》，我逐字逐句去看了。文笔非常流畅，内容足够丰富，观点高屋建瓴，但有，太过粉饰国外资本了。他们真的有那么好么？”

  付振杨说道：“小颜，我也读过你的其他文章，知道你在企业史研究方面有一定的造诣。但毕竟不是亲历者。我接下来要说的这些事情，你有可能知道，有可能也不知道。早在1972年尼克松访华时，在这位美国总统的身后就跟了一个由各类美国大公司所组成的豪华访华团，其中，就有本杰明的身影。就在这场历史性的会见中，美国把一台本杰明生产的柴油发电机作为国礼送给我国。后来，被航天局用去，当作了人造卫星的备用电源。

  1978年后，我们敞开了国门，随国民经济发展建设和基础设施建设加快速度进行发展，对各类工程机械有着迫切的需求。工业部制定了一揽子计划，想要引进发达国家在工程机械方面的先进的技术。我们第一步想到的是本杰明集团，但在一开始，本杰明集团要价太高了，我们根本就承受不起。于是就想到了隔海相望的日本。那时的日本，已步入发达国家行列。日本有一家知名的工程机械类企业叫大博，我们最一开始和大博开展的是推土机方面的合作。但只一家大博并不能够满足我们的胃口。这时，又找来了本杰明。从国家层面提出了很多优惠政策，也是在两国元首的撮合下，本杰明答应合作。

  当时，国家机械工业部专门成立了一个办公室，叫‘本杰明’办公室来作协调工作，在全国范围内组织了二十多家工程机械类企业参加，来分别引进消化本杰明在挖掘机、推土机、装载机、关键零部件等方面的技术。这其中就有中州机械厂、上海柴油机厂、柳州工程机械厂、宣化工程机械厂、河东推土机厂，当然，这里面也有河工机械厂。河工机械厂主要承接的是压路机、装载机方面的技术。

  就是为了消化这些技术，我们用了长达10年的时间。即便是现在知道，当初引进的，是落后的、在他们国家即将被淘汰的技术，但对我们而言，弥足珍贵。而依靠这种交流合作，本杰明与我们的工程机械企业产生了广泛而深入的联系。

  而我们依靠引进这些工程技术，加速了改革开放的进程。而本杰明依靠在这个新兴市场上贩卖技术赚了个盆满钵盈。故事发生到这里，似乎是双赢，但是随着改革开放深入进行，对计划经济下的国有企业产生了巨大的冲击，不是说国有企业不行了，而是国有企业要凤凰涅槃，浴火重生。但刚经历浴火的国企业是最虚弱的时候，这样一个时间段，是有人要助你一臂之力，还是有人要登堂入室？”

  付振杨继续滔滔不绝地说道：“有些问题你往深里想过没有，这一家美国企业的战略为何和我们的祖国政策贴合这么紧？他们如此兴师动众，在一个体制和信仰都和他们完全不一样的国度投入如此巨量资金，难道真就为了我们的改革开放？区区一个河工机械不足挂齿，但是，中州机械呢、宣化机械呢，其他几十家大大小小的工厂呢？我估算过，100亿美金，是能够买得下我们苦心孤诣几十年经营的整个工程机械行业。既然你洋洋洒洒谱写了一篇本杰明的中国狂想，那你有没有想过，在这狂想的背后本杰明真正的野心？是要为我们雪中送炭一起发展，还是要拿下整个工程机械行业？”

  付振杨说到最后，近乎有些质问了。也许就在这质问里，包含着他与甄颜这位素未谋面的年轻女子——也是为跨国企业代言的知名作家进行“畅谈”的目的。

  对于付振杨的质问，甄颜一时难以招架。在这位睿智老人的言谈里包含着大量信息，难以很快消化。但又想起这些日子里她对本杰明的质疑以及为之所做的一些事情，以及在她心底里暗暗下定的决心，这些都是付振杨所不知道的。

  甄颜说道：“付老，您能够敞开心扉和我聊这么多，让我深受感动。我也简单说说我的经历，我原名不叫甄颜，叫甄招娣，我出生在中原省的一个偏僻农村里。在我上面还有3个姐姐，父母亲一直想要个弟弟传宗接代。我是在左邻右舍的资助下才走出农村，考上大学，后来又到国外读书的。我对乡亲、对国家充满了感激之情，但也对贫困和陈旧的观念深恶痛绝。

  实际上，我更感恩这个时代。没有乡亲的资助，我上不了大学。没有改革开放，没有国家的高考政策，我更上不了大学。没有国家公派留学政策，我更去不了国外。从进大学那天起，我就立下了这样的志向，记录真实的中国。它是那样的充满朝气与生机勃勃。直到今天，这样的志向依旧未变。与您畅谈，也让我坚定了这样的信念。”

  付振杨说道：“在物质生活极大丰富的今天，有很多人反而失去了信仰，成为了金钱的奴隶。你能这么说，我很欣慰。不过，有句老话这么说，观其言，还要见其行。”

  “也许现在乌云笼罩，无法明辨，但真相迟早大白于天下。”甄颜说道：“现在起步，不是么？有太多谜底需要解开，有太多问题是需要解决。我会遵循我的内心。”

  付振杨长叹一声，却也有着些许欣慰，说道：“我现在已经无力去做任何事了，再有几天，就要离开这里，算是正式退休了。我真是羡慕你们，能够继续在这个时代里驰骋。”

  从河工机械工厂的办公室走出来的时候，已经是漫天繁星。夜风吹拂，沁人心脾。回头看一座座车间，灯火通明。车间里设备的轰鸣声还能不时地传过来。再往上看则是崔嵬的青山，仿佛被蒙上了一层黑纱，巨大而神秘。甄颜明白，繁星无法照耀的大山，太阳可以。

  在方才谈话的间隙，甄颜已经退签机票。和付振杨的谈话，让甄颜受益匪浅。甄颜明白，这本来是一场鸿门宴，但谈着谈着，两人成为了忘年交。

  在所租的车上，正在甄颜打电话准备去订明天的机票时，这样一个时间段，电话响了，是胡洋打过来的。

  胡洋告诉甄颜：“已经约好了余副市长，你明天上午9点左右可以直接联系，约定见面地点。”

  “唉，可——这——”甄颜有些不明所以，她只是略略向胡洋说过想要和清阳市的余副市长聊下关于这起收购案的事情。但说说也仅是说说而已，甄颜不觉得在一线城市一家基金公司担任经理的胡洋能和这座小城的副市长扯上关系。却没想到胡洋真的办到了，这让甄颜对胡洋更加好奇。

  不过，甄颜明白，与了解胡洋相比，调查百亿美元投资的真相显然更重要，也更加急迫。她会为此做好充足的准备。这一夜，不仅要把这次收购案的纪实稿修改完毕发给杂志社，更要做好与余副市长交谈的准备工作。